苍梧山下的千古文思
公元一千一百二十七年春,金兵的铁脚正疾驰中原。一位才情卓越的中年女性在避难南逃的队伍中行色匆匆。她亲自护送着满载礼器文献、金石碑版的十五辆牛车,从济南府出发。径向地处淮河入海口的东海苍梧山(今连云港花果山)蹒珊而去。
十五车文物珍藏,包含上至夏商周、下至隋唐五代的两千余种礼器文献、金石拓本。现今深为中外史学家叹惋不已的善本文献《金石录》,只是它的一本藏品目录和考订序践。所以,与这位女主人相伴的堪称是中华文化的"家国重宝",它是当今中外任何一家博物馆的收藏所难以比拟和置换的。可是,它的女主人却雇不起快捷的马拉车尽快地远避战火,只能借用逃难的耕牛,寻找一个"僻处海隅"、相对安全的南渡港口———海州东海县
历数大宋朝巾帼女史,哪位女性,能拥有这样瞻瞩旷远的博大胸襟,怀有如此俊逸高迈的千古文思?
李清照!唯有李清照。这位代表着宋词艺术最高成就的女词人,这位在闺阁里写出大千世界,造就了警策佳章的填词圣手。
到了背依苍梧山(今连云港花果山)、凭临大海的东海港湾,李清照本可以舍车登舟,寻觅一间可以稍释旅途劳顿的仓, 并尽快扬帆南渡,远离兵祸。可是,她向往已久郁林观旧址就在咫尺,那里有一方开元年间书刻的《郁林观东岩壁记》,是唐代隶书的代表作,壁记为唐海州司马崔惟坪之子崔逸所作,文情并茂,极富哲理。其中一句论论述苍梧山风光的耐人寻味的话,深得美学家的赞佩:"知而不能至者;至而不能赏者;赏而不能穷者……"。唐碑之西侧,还有一块由苏唐卿书写的"三言诗篆"。苏唐卿的另一则代表作,写的是由欧阳修作文的《醉翁亭记》。因此可以掂量出郁林观石刻的非同一般的历史和艺术价值。
李清照置安危于度外,登上苍梧山郁林观东岩。从此,她的拓本收藏里多了一方佳绝的唐隶全碑;《金石录》上也增加了一份公元 719年书刻的 390字的历史文献。
现在,这方唐碑已成为江苏仅存的三块唐刻中保存最完整、字数最多的一处。《金石录》使苍梧山唐碑响誉天下,无数士子墨客竞相观瞻。于是,郁林观东岩布满了宋、元、明、清乃至民国的历代勒石,成为一处古刻荟蔚的碑版大组合。许多人从未去过苍梧山郁林观,却都知道那里有一处著名的摩崖碑林。
1975 年,我通过著名园林、建筑史学家、上海同济大学的陈从周教授,给叶圣陶老写信,请他为郁林观石刻题词,叶圣老欣然命笔∶"唐隶宋篆之亭叶圣陶题"。可惜,直到辞世,叶老终于未能亲至郁林观看看这块他神交已久的被李清照收入的《金石录》的唐碑,应了这《壁记》中的一句话,成为"知而不能至者"。
不久,费孝通老到连云港考察,我陪他去看碑,并告知这文坛往事。费老说∶"我比叶老多一眼福,是一个知而能至至者,至而能赏者。也有可惜∶赏而不能穷者。"
从开元七年唐碑的刻成算起,时光流逝了一千三百年。这期间,.李清照将它编入《金石录》,传于后世;叶圣老为它题词,昭告古今。两位中华文学史册上不可或缺的大师,都为它文思袭承,倾吐心声。
古玩家说∶"一寸青田石,一寸赤黄金"。苍梧山狮子岩的石头因为这两位文化精魂的千古文思而贵过任何一种有价宝物。
因之于李清照诗词的"须眉气",《草堂诗余》将她那疏宕豪迈的《如梦令》误为苏轼所作。两位格调相似的宋词大家又都与苍梧山有着不解之缘。苏东坡曾经面对苍梧,深情地唱道——
郁郁苍梧海上山,
蓬莱方丈有无间。
旧闻草木皆仙药,
欲弃妻孥守市寰。
这正是苏东坡的歌风!我们立刻联想到他对月宫的向往∶"我欲乘风归去"。苍梧山对这位多情词翁的感招尤其激越;为了苍梧,东坡居士情愿遗弃尘寰妻孥。
500年后,又有一位文学大师受东坡唱词的启迪,把苍梧山写成了"仙桃常结果,修竹每留云"的《西游记》中的花果仙山......
又一次文化精魂的历史呼应,又一次卓俊文思的碰撞和交织。
难道苍梧山天生多情?何以牵挂着这么多占尽人间辞采、光照千古风流的文思脉脉。
李洪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