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的菩提
丹 娅
我们中国人似乎生来就爱石,爱得没有道理。因为那爱中不仅仅只是极度的喜欢,竟还有极度的崇拜。这似乎与我们自古而来便大张旗鼓地崇拜金、木、水、火、土有本质上的不同。统观这五行,的确没有一种是人可以离得了的,它们统统是人生命的必需,缺一不可。有了金木水火土这些很物质的东西,人的生命乃至世界万物便可以高枕无忧。但若命中缺了它们点什么,那可就太麻烦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只好口口声声一笔一划一辈子替他命来,缺金的命鑫,一片金光耀眼;缺木的命森,只见树林不见人;缺水的命淼,算是泡在了汪洋里;缺火的命焱,自然红火不息;缺土的命奎,即使是身负厚土,不亦悦乎!这五样物质,重重复叠叠,哪样是嫌多的?可石,石算什么呢?地里多石,是贫地,山上多石,是荒山。少它未尝不是好事,多它倒有累卵之危,峥嵘之险。
所以我说人们爱石爱得没有道理。因为它跟物质必要没有丝毫关系。但人们还是这么对它爱得很,看重得很,崇拜得很。天塌下来,以石补天,石在这里是大智;中流砥柱,力挽狂澜,石在这里是大勇;卞和舍命守石,石在这里是真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石在这里是全德。石生成的精华是玉,便就是美的绝顶。美人是玉人,白头夫妻是玉盟,好兄弟是玉昆,肝胆朋友是玉交,好吃的是玉食,好喝的是玉液,品高是玉洁,质优是玉润,伤悼是玉殒,助人好事是玉成,妙文是玉质金相,宝贝是玉叶金枝,无可更改的定规是玉律,至高无上的话语是玉言……中国有四大古典名著,就有两部出自石头∶曹雪芹不仅让贾宝玉衔着块石子出世,还干脆让整本书都记在石头上;而吴承恩居然让那位是怪也是神,是人也是佛,集世疵俗癖与至真至善至美于一身的齐天大圣,就产于花果山上的一块石。
石形象原本最是无识无觉,冥顽不灵,怎么想也与万物之灵长的人不相干,但智者却偏偏与它有灵犀一通。人是猴子变的,而猴子是石头变的,至顽孕育至灵,至儒蓄势至勇,至静生发至动,石破天惊,文学家吴承恩是生物学家也是哲学家。一代伟人毛泽东就特激赏猴,他老人家说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这是猴的功用,也是猴的精神气儿,而归根溯源,就是石的精神气儿。难怪我们的儿童包括现已成年的曾经儿童,他们虽然已进化为人,但有时则不免还要扮回猴子,模拟并遥感一回大圣的超凡能力,智慧与勇气。难怪我们这些很文明的成年人,虽已远离自然生态,但仍然与石有割不断的亲缘情状。君不见今日几家家里没有几块既不能吃也不能喝的石头钻石,玉石,水晶石,雨花石,寿山石,鸡血石,……再不济也有鸭孵石,甚至恐龙蛋化石,人或与它们肌肤相亲,或只是为了静静守望着它们,多少心语,唯只有人与石知道。我在连云港东海县的一户平民人家那儿,亲见一对夫妻住在他们苦心收集而来的一堆堆石头中间。他们给自己的陋室命名水晶大观园,他们希望人民通过认识石头来认识大自然,认识人类的老家。那些匪夷所思的奇妙石头,的确令人仿佛置身于天体千变万化的深邃时空中,人凝视着它们,仿佛真能清晰地看到自己从那里而来,原也是石晶体构成的主要元素。人与石共处,便可互补元气,清心旺本,延年益寿,气质不凡。
吴承恩有这样的石文化背景,难怪他会写出似乎是天方夜谭式的石变金猴来。如果能按照通古博今的毛主席他老人家对孙大圣老家的指点,直奔今日连云港花果山而去的话,那么,我们就更能明白吴承恩如椽大笔的灵气所在。花果山花果山,原以为那只是吴承恩杜撰的仙天福地,哪想到它就在人间连云港。也许是这里的海光水色,加上这里的云迷雾漫,再加上这里集我国南北方之大成的动植物,地理、地势、气候独成了这座云台山脉主峰的神话,它活脱脱就是《西游记》开篇第一景∶真个好山! 势镇汪洋,威宁瑶海。林中有寿鹿仙们,树上有灵禽玄鹤。瑶草奇花不谢,青松翠柏常春。仙桃常结果,修竹每留云。一条涧壑藤箩密、四面原堤草色新……但光有这些奇花怪草、珍禽异兽恐还不足以提供吴承恩对那完全是自然造化结晶的石的深刻理解、认识与想象。花果山中最无色无声无味无状无心无动的是石,但最引人注目,最撼人心腑,最慑人魂魄的也是石。石在这里是山的睛,山的骨,山的格,山的魂,是吴承恩的大灵感。透过那凝固不语的石,吴承恩一定感到了那来自身体深处的与石一脉相承的元气,于是他和石一样经历了物种起源,生物进化,时空变迁,历史演进,于是在他的笔下便出现了这样一个充满象征的从"石——猴(人)——佛"的不灭形象。这是生物进化的过程,也是生物大智慧修炼的过程。因此,花果山最奇妙的是它的石,最诱人的也是它的石。如此,我们生来的爱石也许就有了这样一种解释∶我们其实是在爱我们的老家,爱我们要得到的那股活人的精神气儿。
所以人有时就不太在乎了物质的东西,千里迢迢地走到连云港的花果山中。不为什么,为的只是能静静坐在散落在山中那千形万状来自远古的石块中间,让自己也静成一块石。与石一起在远离欲尘市嚣的花果香中,吐故纳新,去污化陈,心领神会那一点点亘古而来的天真地秀,日精月华,从而洗心革面,坐地升华,体会从石到佛的菩提。这可实在是人生的一大乐事!